外阴癌

她躺在病床上，面色苍白。如果不是黑头发的衬托，你在洁白的床单中很难一眼找到她脸的位置。尽管还有全麻后的恍惚和疲惫，她的双眼却恢复了往日的青春活力，那是一双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的眼睛，像两片晴朗的夜空，漆黑却又闪着希望的光芒。

这是术后第二天，我和往常一样，一大早就来到病房，查看前一天手术病人的情况。她是我查看的重点，这不仅是因为她的手术比较复杂，我要为主刀医生负起病人术后管理的责任，更重要的，是因为她在人生最美好的年龄遭此不幸，看到她那双充满生的渴望的眼睛，心里总是涌起同情和怜惜波澜。

她二十八岁，是一个两岁女孩的母亲。如果不是患病，她应该和同龄人一样快乐，享受充满温馨和阳光的生活，然而，病魔毁了她的一切，自从被查出外阴部长了肿瘤，她的生活就全变了，冷酷，贫困和凌辱让她几乎跌入十八层地狱。她的私处注定要毁掉她的一切，她不信命，但却有这个直觉，从五年前的那个小手术开始，她就有这个直觉。

五年前，她的私处长出一个小的肿物，这个肿物称前庭大腺囊肿，又称“巴氏腺囊肿”，前庭大腺（又称巴氏腺）是女性外阴的一种腺体结构，是位于阴道口旁的两眼香泉，从那里流出的液体，如香脂一样涂布在阴道口周围的区域，使那里保持柔软和湿润。这些香脂只能现做现用，而且做成的成品要尽快用完，不能存积，否则便会“发酵，腐败”。但是，在香泉的出口因种种原因被堵塞时，香脂就会被积存，这就是巴氏腺囊肿。

巴氏腺囊肿可以手术切除，她也做了手术，只是手术后那个地方还留有黄豆大小的硬结。此后的几年里，这个硬结还算相安无事，但现在看来，它就是一个潜伏的危险分子，一直在寻找机会，伺机进行破坏。二年前，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，这个坏蛋终于又向她伸出了魔爪，它不再是一个“豆豆”，而是摇身变成一个“花生米”。由于它的存在，上次手术留下的刀口处也出现了疼痛。她的痛苦生活也从此开始了。

和病痛一起袭来的，还有她不幸的婚姻。她身体里流着炎黄的鲜血，她的夫婿则属于另一个伟大的民族。当然，与不同民族男子通婚，并不是她痛苦婚姻生活的根源，原因在于，她没能像文成公主那样，遇到一个疼她爱她的“松赞干布”，她对安拉的虔诚，对《古兰经》教义的皈依，对这个民族特有风俗习惯的尊重，让她成功地融入了这个民族，却没能让她有个幸福的家。

自从患上这个怪病，她的家庭生活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。她的丈夫，一位疑心重重的男人，认定这病来自于她不洁的身子，是安拉对她不贞的惩罚，因此，稍不如意便对她拳脚相加。她有口难辩，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向安拉祈祷。《古兰经》上说“被休的妇女享受善良的安慰品，是敬畏者们的责任”。丈夫没有休她，她祈祷有一天安拉让丈夫幡然醒悟，让她受到善待。

让她陷入痛苦的还有巨大的经济压力。如果没有上一代人的馈赠，现实中的许多年青人只能在赤贫中开始婚姻生活。她的婚姻就是这样，加之婚后不久女儿出世，她家中几乎没有积蓄。医疗是冷冰的金钱和生命的交易，面对突然来临的病痛，她几乎陷入绝望。她找过婆婆，婆婆经营着一个店面，应该能给她一点救命钱，但婆婆却拒绝了她。“那些吝啬，并命人们吝啬的人们，他们隐瞒安拉给他们的恩惠，我为昧者们准备下卑刑”。（《古兰经》）

那么，外阴癌的形成是因为她对丈夫不贞吗？不是，那绝不是她的错。这种想法不过是卑鄙的夫权思想在作崇，是一种不负责人的鄙见。如果追究罪责，最应该追究的应该是那位疑心重重的丈夫，是他把自己的妻子推向火坑，把妻子拱手送给一邦险恶的歹徒，如果把他扭送法庭，神明的法官定会判他谋杀。我这么说并非诬陷。我有坚实的法理依据。

大量的调查研究证实，年青女性的外阴癌和一群邪恶的歹徒乘火打劫密切相关。这歹徒属乳多空病毒帮，专家们称它们人乳头瘤病毒，英文代号HPV。这是一个庞杂的群体，有很多支队，其中有些支队很是险恶，心狠手辣，可视为外阴癌的元凶。

我们知道，经常在人体内为祸的歹徒有四大帮，它们分别是寄生虫帮，真菌帮，细菌帮和病毒帮。人乳头瘤病毒就属于病毒帮中的一个小帮派，和其它帮派的国度不同，人乳头瘤病毒组成的部落是一个小人国，它们长得像个圆球，个头只有四五十纳米。它们和我们能看得见的人体寄生虫比，简直就是鲁滨逊之与小人国的小矮人。但是，尽管它们个头小，本领却不可小视。它们专门进攻人皮肤黏膜的一些细胞，一旦被它们盯上，麻烦事便接踵而至。

HPV病毒是一伙十分狡猾的家伙。在向人类发起攻击时，它们很善于把握时机。这表现在两个方面。第一，它们会先潜伏着，然后在人体抵抗力降低时发起进攻。此时，人体内的卫兵如淋巴细胞等要么兵力不足，要么战斗不强。它们可一战而获全胜。第二，它们似乎有一种识别人体特殊信号的功能。比如，在女性雌激素或孕激素升高时，往往能看到它们鬼鬼祟祟的影子。

说刚才那位病人的疾病和她丈夫有关，法理依据就在于此。案卷分析表明，她虽在五年前做过外阴的手术，但在结婚前，手术部位一直风平浪静，尽管那个地方还有黄豆大小的小疙瘩，但病变的恶化加重，原切口部位的红肿溃烂，是在她怀孕五个月后，而孕期是女性身体抵抗力降低的时期，也是雌激素孕激素水平升高的时期。而这正是HPV病毒进犯的最好时机，是谁为这帮歹徒创造了这绝佳的机会呢？是病人的丈夫，是他让病人怀孕，是他造成了病人身体乃至外阴部抵抗力降低。如此说来，他不是帮凶，不是借刀杀人的谋杀者又会是谁呢？难道是他的妻子吗？不是，她是清白的。

这次手术是她和病魔的最后一搏。从怀孕期间病情加重至今，她已做过两次手术，还进行过放疗和化疗，但由于癌肿长的部位比较特殊，每次手术，都会有一部分肿瘤躲过清剿，手术后卷土重来。因此，她希望这次手术切除的范围大一些，尽量将癌细胞一网打尽。

此时，肿瘤已将地盘扩张到阴道壁的一侧，在外阴的另一侧似乎也已打进了楔子，建立了根据地。因为那里也有了一个皮下结节，虽然只有0.3厘米直径大小，但却是一个很严重的信号，它提示，肿瘤已呈扩散趋势，一些游匪已跑出它们的老巢，到别的地方煽风点火了。手术后的病理检查证实了这个推断。

在这种情况下，要想将肿瘤彻底切除，唯一的方法是切除的范围要大。其实，执行肿瘤切除任务的妇产科医生也是这么做的。他们左右开弓，很快就将肿瘤的老巢和新家完全端掉，在病人的外阴部留下了两个巨大的创面。整形科的任务就是将这两个创面封上，使外阴基本恢复正常的形态。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，我们要从她身上找一块和创面大小相近的皮移过去，还要想方设法恢复外阴的美观。在手术之前，她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们，手术后她的私处会不会很难看，能不能给她做得好看些。作为女人，这是她很自然的要求，我们应尽量满足她的这个要求。

我们把移皮的部位定在她一侧大腿的前外侧。这里的皮和一根很粗的血管相连，而且厚度和外阴部的皮相当，是修复外阴创面的最佳选择。移走这块皮的难度在于，在移皮的过程中，要始终保持那根大血管和移开的皮相连，只有这样，移到会阴部的皮才会正常成活。

那天的手术还算顺利，大腿外侧的皮很快被安全转移到会阴部，缝合后外阴的形态也没有太大改变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，应该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。

“安拉是归信者们的挚友，他把他们救出黑暗而引至光明”。（《古兰经・黄牛》）她是安拉的忠实信徒，是安拉所创教义的虔诚皈依者，她对这个教义的尊重甚至要超过她的丈夫和婆婆，因为她相信，安拉会带她走出黑暗，远离痛苦。然而，不幸偏偏又降在她的身上。

她住在三人间的病房里。我进去的时候，病房里还弥漫着夜间通风不良遗留的空气的污浊。通风问题是病房环境的最大问题，她所住的这个房间，由于建筑设计师的无知，恰好处于和外界环境隔绝的位置，在这个位置，既使夜间开着窗子，也很少能有新鲜空气溜进来。

我帮她们打门，屏着呼吸来到她的床前。房间稀薄的氧气似乎没有影响她生命活力迸发，毕竟，她从手术中挺了过来，对生的希望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，她以安拉的名义向我祝福。

我大致询问了一下她的全身状况，便开始查看术区特别是补在会阴区的皮肤的情况。那里只简单地盖了几块纱布，部分纱布已被从切口渗出的血液染成紫红，把固定纱布的胶布揭开即可将纱布掀起。

我用镊子轻轻将纱布掀起，像古代掀起新娘盖头的新郎，急睹从未谋面佳人的芳容一样，内心充满期待和不安。

那是一个让人沮丧的瞬间，当时的心情和新郎看到一个丑妇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。移到会阴部的那块皮如果成活良好，应当是正常肤色，就像一棵移栽的树一旦成活，则应该是满树的翠绿一样，然而，我看到的这块皮肤却是阴阳两面，三分之二的皮肤是正常肤色，另外三分之一的皮肤颜色紫红，像发怒雄鸡的鸡冠，很明显，这块肤色紫红的皮肤存在血液循环问题。

把人身上的皮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有三种方式。一个方式是把皮切下来，做成煎饼一样薄的薄片，然后将这薄片贴在需要补皮的地方。这种方法叫皮片移植。这种方法就像春天插柳，移植的皮靠它自己在那里生根发芽。第二中方式也是将皮切下来，只是这块皮上要带上知名的血管。如今城市街道两侧的绿化，移栽的多是大树。这些大树在移栽时，用草绳包着根部的土壤，一些主要的根也在。这些被大量保存下来的根系，很像移皮时带着知名的血管。不过在将这块皮移到受区时，要将知名的血管和受区的血管接上，否则这块皮就不能成活，而移栽的树木却没这么娇气，只要负责移栽的人稍稍用心，将坑挖大一点，水浇多一点，带土移栽的树木一般都会成活，用不着“吻接根系”。吻接血管皮肤移植的方式，在医学上称成血管吻合皮瓣移植术。第三种方式就是这位病人用的那种，皮肤是带血运移植，又称带蒂皮瓣移植。转移的皮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和身体脱离而且有足够的血液供应。这种皮瓣成活的关键就是皮瓣的血供。

皮瓣的血供也就是皮瓣的血液循环。它包括两个方面，一是皮瓣血液的流入，一是皮瓣血液的流出。这一进一出如同居室的自来水供给和污水的排出。没有自来水的房子没办法住，排污管道不畅的房子里没法呆。这种问题表现在皮瓣上，就是皮瓣的血液循环。其规律是，血供不足时皮瓣苍白，流出不畅时皮瓣紫红，如不能及时解决，这块皮最终将死亡。这是最不幸的，让人难以接受的结局，而这个结局将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位病人身上。因此，看到皮瓣红得发紫，肿得发亮，我心中一阵失落。

我将这个发现报告给上级医生并着手做一些补救工作，然而，这些方法似乎并没奏效，术后第十天，主管医生告诉我，她的房间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，问我是不是有感染发生。那不是感染，而是没有成活的那部分皮肤开始腐败，让人窒息的气味来自于腐败的脂肪。

“保持我的圣洁”

在确认那三分之一的皮肤已经死亡后，我负责给她做了一次手术。手术的方法，是将那确已坏死的皮肤及脂肪去除，再以皮片移植的方法将遗留的创面修复。在上台前，她不止一次提醒我，让我把她的私处修得好看些。此时，她开始出现腹痛，B超检查显示，她的胰腺上已有肿瘤转移的痕迹。或许，她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日的生命，但在她的心中，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，那怕是一分一秒的时间，她也要在没有缺憾中度过，否则，真主就不会收留她，她的后世会在火狱中度过。“将私处修得好看些”，这是一个并不高的要求，尽管很难做到，但我还是答应了她。

第二次手术后第9天，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。在查房时，我告诉她，她可以回家了，听到这个消息，她似乎很兴奋，然而，就在我们走出病房时，却听到她一阵异样的大笑，发出这笑声好像不是她，而是另一个灵魂，也许是她的真主，笑声如同从遥远空旷的天穹传来，在病房狭小的空间里聚积，回荡，尖厉而悲凉，我心头感到一阵颤栗。

在病历最后一日记录上，主管大夫这样写道：“向患者母亲及姐姐交待病情，指出患者为恶性肿瘤晚期，治愈希望渺茫。患者家属表示理解，要求出院，回当地医院治疗，已买好明日卧铺票，与妇科总值班商议后，指示：可明日出院，予999转运至火车站，当地医院继续治疗。伤口换药见切口愈合好，拆除缝线。”

她出院之前，给我唱了一段《古兰经》的复活，她唱到：

“奉善慈特慈安拉之名。

在复活落实时，

对它的落实已无一否认者。

使降低，使升高者。

在地剧烈震动，

山岳崩裂时，

则它成了分散的灰尘。

你们是三种：

右边的人们，右边的人是如何呢！

以及先进，先进的人们。

这些人是受接近的人们。

在恩典的天堂中，

一批来自前人，

少数是来自后人，

在镶嵌着珠宝的床上，

面对面地靠在上面，

仙童伺候着他们，

用杯子，壶和装着仙酒的酒杯。

他们不因它而头晕和昏迷。

以及他们所选的水果，

他们享受所爱好的禽肉，

及大眼睛，身体白皙的仙女，

像被掩着的珍珠一般。

是对他们的作为的报酬。

他们在其中听不到犯罪之言和妄语，

只是互道平安。

右边的人们，右边的人们是如何呢！

是在无刺的宾枣，

和果实齐整的香蕉树中，

有不移的阴凉，

常流的净水，

以及许多水果之中，

既不中断，也不被拒，

以及被抬高的铺设。

的确我创造了她们，

于是我使她们成为处女，

钟情的同龄的，

是右边的人们的，

一批来自前人，

一批是来自后人。

左边的人们，左边的人们如何呢！

是处于热风滚水之中，

和浓烟之影，